理科脑,语死早。一万匹脱缰的马,在她脑海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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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二十九)

(二十八)


一连三日,明诚都坐在书桌前,对着那部便携式电台忙碌着。屋内门窗紧闭,窗帘严丝合缝,唯一的光源就是案头一盏台灯。晨昏难辨。除了睡觉和外出吃饭以外,其余时间他都统统闷在房间里研究第三战区往来电文,但无论是各作战部队指挥部之间的通信,还是战区往返重庆的密电;不管是电文内容,还是发电频率都没有丝毫异常。明诚纵然沉着冷静,可留给新四军撤退的日子已所剩无几,他又如何能不心焦气躁。

十二月二十六日,又是一连数个小时的伏案工作,明诚走出公寓时已是傍晚。残阳斜斜照进小巷,将屋檐的影子拉得很长。明诚走到紫桐里路口一家小店里买了份鱼蛋汤面,用饭盒装好带走,便又神色匆匆往回赶。正要快步钻进通向公寓的窄门时,门口干货铺子的珍姐拉住了明诚,说他这两天看着面色憔悴了许多,人也清瘦不少,硬要塞给他两包干贝回去炖汤。明诚心中焦急,却也无法推辞,只好由着珍姐拽他进了店里。

珍姐是旗人,大约是光绪末年出生,打小生长在北京,心直口快,性子爽朗。她原本是孤女,被一个出了宫的老宫女收养,取名刘珍平。二十岁那年,珍姐嫁给了前门大栅栏做生意的一个还算本分的药材商人。不久,老宫女也过世了。再后来,日本人打进了北平,她丈夫慌忙处理了手头的生意,携一家四口往南边赶。一路过千山渡万水,丈夫和小女儿染病相继死在了路上。自己到底是如何携幼子穿越过战火纷争、满目疮痍的故土,亲手埋葬了至亲骨肉,来到这样一处陌生的土地上的,珍姐恐怕现在想起来也恍若隔世。乡音虽未改,却已是沧海桑田。

珍姐的儿子名叫京生,生得机灵活泼。这会,他刚刚下学回来,就蹦跳着冲到屋内墙角处小心翼翼端起几个个陶罐放到门口。他轻轻掀起盖子,捉出一只蛐蛐儿,放进另一个陶罐中;同时把空罐里蛐蛐儿吃剩下的小半颗熟青豆扔掉,又换了清水。那陶罐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两只蛐蛐儿很快掐到了一起。“入侵者”体格要大些,可一罐之主也是当仁不让,不畏强敌。

珍姐望着儿子,眼神中漾起笑意。“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爱斗个蛐蛐儿,养个鸟。唉,这孩子那时候也不过三四岁,难为他记得真真儿的,还给这几只小虫取了名儿,叫什么‘关羽’,‘吕蒙’和‘徐晃’。净瞎闹!”珍姐见明诚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陶罐里的动静,好像挺有兴致,便多说了几句。

此时,京生忙活了一阵,又打开了第三只陶罐,将那“吕蒙”放入原先两只蛐蛐儿的角斗场。形势立转。

关云长原本占尽人和地利,攻防往来并无敗势。可徐晃避其锋芒,声东击西,几经周旋,双方已是焦灼之态,僵持不下。这番情景正如同樊城之围。城内城外,究竟是谁困住了谁,已是难解难分。那吕蒙加入后,三只蛐蛐儿竟成鼎足之势。此刻,倘使吴蜀之盟破裂,吴魏联手,关将军纵有一夫当关之勇,也难敌众。

电光石火之间,明诚有如醍醐灌顶。他转身急急赶回公寓,顾不得珍姐在后面喊着叫他拿东西。回到房间后,明诚即刻联系潘立群,要求紧急会面。

“你是说,中共中央现在的判断有误,顾祝同并不会有所动作?现在是重庆方面有人故意泄密,将新四军北上的行军路线透露给了日军?”潘立群接到明诚的讯号,匆忙赶到如月茶楼。明诚迅速向他汇报了自己对当前局势的分析结果。

“究竟是什么人泄密,是不是故意为之都不好说。但我分析,漏洞一定是出在情报网上。这是‘连环计’:顾祝同的兵没有任何异动,第三战区战报也无问题,这恰恰说明,‘对方’第一步,是要‘借刀杀人’,让驻防在附近的日军作战部队在新四军北上途中设伏偷袭;倘若一计不成,无论新四军是因为遭遇阻击被迫改道,还是一早有预感而临时改变路线,结果都是一样,那就是无法按照规定时间,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北渡长江,依照指示完成撤离。之后,重庆政府会认为新四军无故拖延时间,不执行命令;如若再自作主张改变行军路线,违抗军令,就又会成为第三战区国民党党军的巨大威胁。届时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毕竟先前韩德勤部屡次在与新四军的冲突中受挫,如若有机会复仇,顾祝同绝不会忍气吞声。到时候可就是‘师出有名’了!”明诚在小桌上用茶杯和茶壶比划出皖南现在的局势,简要阐明了自己的推论依据和个中利害。

“对于这个结论,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明诚抬起头,目光坚定,“联系之前我和大姐乘船来香港沿途所见,一定‘有鬼’,日本人是要有大动作的。我知道,敌暗我明,现在的确还不能锁定情报泄露的源头。但事关重大,时间紧迫。新四军的安危,国共合作的前景,抗日统一战线的维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能不能请示中央,让新四军立即向重庆发电,说明顾虑,请求更改北撤路线并延缓转移时限;如果重庆方面不予准允,那其二便是立即依照原计划北上渡江,越快越好,我们设法避免部队在途中与日军交火。”

“你应该知道,眼下其实没有选择。如今缺乏实证,仅凭一面之辞重庆政府不会同意像更改北上路线这样的要求。此外,恐怕还有人会借此大做文章,认为新四军迂回路线拖延时间,是别有企图。现在,我们只能走一步险棋。怕只怕,中共中央也不同意你这第二种选择。现在党中央内部主保守意见的领导占多数,尤其以‘夫子’同志(1)为代表;新四军内部,项英同志(2)性格甚至更加审慎,多半也不会认同这个方案。”

“可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潘立群没有立刻答话。他把双手撑在桌边,盯着明诚用来演示兵力部署的三只茶杯,陷入沉思。此时皖南的局势,波诡云谲,千钧一发。本以为“死间”计划的顺利实施,打击了晋西北和皖南日军的气焰,令大家暂时松了口气。但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新四军北撤,看似纯粹是一场军事行动,实则依然是情报之争。此次叶挺项英两位将军及所领部队顺利渡江北上、平安转移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化解这场阴谋。

潘立群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这样,我搭今晚最后一班航班飞上海,应该还赶得上。我去和你大哥商量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必须通过伪政府,和日本人做一点‘交易’,看能不能为新四军争得一线生机。如果能拖住日军暂不进攻,我们就直接向‘夫子’同志发电,恳请叶项两位首长即刻带领部队按原计划北上,应该还来得及。你现在回去休息一下,等我通知。”

潘立群依旧先一步离开茶楼,片刻后,明诚独自迈出雅间。一楼的台子上,今天唱歌的依然是上回来时的那位“小周璇”。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是日晚,十点三十分,潘立群乘坐班机从香港起飞,抵达饭店房间时已是二十七日深夜。明楼随后赶到。

“明诚分析的这个情况,你怎么看?”潘立群呷了一口浓茶,放下茶杯,微微向身后的沙发上倾靠,抻了抻胳膊,活动了下僵硬的颈椎。

“他素来周全稳妥;情报解析,抽丝剥茧,又是他的强项。如果他说有七成把握,基本没有意外。”明楼习惯性地用指腹按揉眉心,集中精神思考。“我昨天去了一趟岩井公馆,翁从六同志和上次你推荐来的恽逸群同志已经顺利打入岩井的情报机构内部了。只是,‘死间’之后,日本人对军事情报的保密措施加强了不少啊,暂时还找不到缺口。从目前最新的反馈,看不出他们有伏击新四军的计划。”

“藤田那边呢?”

“藤田已经失势,上次在马勒别墅的‘庆功宴’恐怕是他最后的‘表演’了。这几天他就要回南京述职,还能不能回来不好说。就算军部有什么行动,恐怕也不会再重用他了。”

“时间不多了,新四军支部即便按原路线北上,一共也需要两天时间,最迟后天夜里必须出发。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你来之前,我刚和‘农夫’同志通了电,他说新四军已经向重庆请求更改路线,绕道茂林、三溪、宁国,之后于溧阳集合,再寻机北上,可是重庆方面还没有回话。我估计,多半不会被批准。这样,等下一早我就去周佛海官邸一趟,然后我们一起去南京,找汪精卫。‘围魏救赵’,你明白我的意思。”

潘立群站了起来,走向窗边,望着濛濛雨幕下的苍茫夜色,缓缓说道,“我明白,可是现在的情况还要复杂些。你还是留在上海,继续和‘农夫’同志沟通,努力首先得到他的肯定,然后也好再向延安争取。就由我去找汪精卫谈。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夫子’同志同意这样的做法。这些年来,我们做的事情是特殊,但党的指示必须遵守。你刚领了处分,这次的事就别再参与了。”

“我不同意。”明楼心中明白,面见汪精卫,以新四军的安危为条件,国民党军的情报为筹码,从隐蔽处现身,意味着什么,要承担何种风险。一旦任何一点超出预期,后果无法可想。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以身殉道已属“圆满”。

“你不能不同意。”潘立群回过身,面向明楼,“还有一件事,你得替我去办。最近,我发现香港那边有些反常,不仅日本人放了很多眼睛,重庆方面好像也没闲着,而且似乎有意绕过了我。所以明诚到了以后,我去见他也格外小心。本来应该同明诚说一下,再细细查下去的,现在也顾不上了。不过我还是大致捋到了一个人身上——陈昭。”

明楼伸向茶杯的左手略一停顿,面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他从美国回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国民政府“调统”局二处安排陈昭和明诚去苏联学习,并秘密‘打入’中共。后来通过中共方面在苏联的同志们缜密安排,二人同时“暴露”。回国后,明诚回到重庆;陈昭被派去美国继续深造。

 “嗯,上个月刚刚回来,之后一直在香港。消息竟然这么严,我也是没想到。”潘立群叹了口气。

“你觉得,他有问题?”

“不好说,直觉上,我有点不放心。他和明诚差不多同时进的‘二处’,走得还挺近,但我跟他不太熟。你觉得他最可能是谁的人?”

“我和他也几乎没有过直接接触。我大概记得,文强和沈醉好像对他评价颇高。好了,这件事我来查。你放心吧。”

“那好。唉,但愿明天我能见到汪精卫,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潘立群忽然伸出右手,“明楼同志,如果…如果此行不顺利,我出了任何差错,与你无关,与重庆亦无关,与延安更无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放心。”明楼郑重应下,握住潘立群的手。

六点二十分,天色依旧漆黑。明楼送潘立群到机场,望着他迈向舷梯,一步步走进机舱。
举步维艰。
他的背影亦是千百个殚精竭虑的无名战士的剪影,他的脚步亦踏过了无数泥沼陷阱,虎穴龙潭。他好像随时会倒下,却又似乎永远坚定地前行。

天亮以前,明楼回到公馆,悄然走进书房,关了房门。他打开左手边的抽屉,从暗格里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皮写着一个名字——陈昭。

二十七日晌午,明诚由于太过疲惫,竟趴在书桌前睡着。他头上还戴着耳机,右手手指还搭在发报器的边上。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明诚惊醒。
电话是力帆洋行的伙计小张打来的,说是洋行的账目出了些问题,税务部门来了人,几个英国佬正坐在办公室里,指名要见到财务经理。
明诚迅速用冷水洗了把脸,打算出门,但走到门口,犹豫再三,还是回到屋中,仔细把电台收好,提着皮箱从房间窗户翻下。他敏捷地跳进隔壁一户空置的老旧别墅院墙之内,又将皮箱妥当安放在花园一角仓储屋的隐蔽处,随后才悄悄离开。

他匆匆赶到力帆洋行。到了公司,却发现英国人已经走了。小张说,那几个英国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他只勉强听懂几个词,好像是“误会”啊,“小数”啊,“正负”啊什么的,反正他们拿手里的单子和您屋里的本子核对了一下,就自己走了。明诚心中起疑,但也没说什么。他又简单交代了几句月底交账的事宜,便下了楼。

明诚心事重重,走到路口,脚步也不自觉慢下来。他正要转角去莊士敦路的电车站,竟突然有人从身后拍向自己的肩膀。明诚一惊,条件反射屈肘欲击。谁知来人早有防备,轻巧避开。明诚步法变换,撤步闪身,左手突然抬击劈向来人喉咙。这一次,那人没有躲闪,却在明诚的手指距自己脖子只有半公分时,牢牢擒住了他的手腕。

明诚右拳早已蓄势,但看清鸭舌帽下那人面容后,却一脸错愕,“陈昭?”

那人见到明诚,也瞬间流露出惊诧神色,“明...明诚?!真的是你!你不是已经…”不过他此刻眼神游移不定,欲言又止,“唉,你…你不要怪我!”

明诚感到左腹正被一把匕首死死抵住。

陈昭眼中似有歉疚,微微前倾身体,附在明诚耳边,低声说:“路边那辆车上,有人想见见你,跟我来。”

不远处,梧桐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后座上坐着一个人。但车窗内侧的白色纱帘半掩着,加上树影婆娑,实在看不清那人的面容。明诚无可奈何,被陈昭胁着上了车。

二十七日下午一点半,南京。潘立群走进汪精卫的办公室。

密谈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在日后无数次面对自己的同志、领导、下属时,潘立群始终缄默,未发一言。

潘立群不敢多做耽搁,傍晚时分,又搭飞机回到上海。

明楼泡了壶铁观音,递出一个茶盅放在潘立群面前。此刻距凌晨时分二人在酒店房间中谈话已经过去十八个小时。

“你们怎样谈的,谈了什么,我知道你不会说,我也不问了。你只告诉我,日本人会不会对新四军动手?”明楼问道。

潘立群呷了口茶,“我去南京之前,一定会;现在,不一定会;如果,我们提供第三十二集团军指挥部的确切位置(3),就一定不会。”

“现在日本人可不好骗了。”

“我也没打算骗。不过,我告诉汪精卫,需要些时间,他给了我四十八小时。”潘立群看了眼表,“最迟后天下午三点半,我必须给他答复。”

“我明白了,那我先回去了。”

“好,明天中午十二点,老地方见。”

明楼回到公馆,连夜急电身在桂林的“农夫”同志。

潘立群与明楼的计策是“围魏救赵”,将国民党党军指挥部的位置“暴露”给日方,待对方确信情报为真之后便会放弃伏击新四军,转而向上官云相发起猛攻。在这个当口,明楼会紧急通知第三战区,告诉顾祝同他截获日本军部情报,发现日军要突袭第三十二集团军指挥部,请上官云相立即转移。此时,新四军便可依照原定路线北上,巧渡长江。

二十八日凌晨五点,“农夫”同志终于回电,表示他个人同意这个方案,但必须征得延安方面的批准,他也会尽力去争取。

明楼轻纾一口气,收好电台,悄悄走出小祠堂。

中午十二点整,潘立群来到安和寺路咖啡馆,明楼已经到了。

“怎么样?‘夫子’同志怎么说?”

“他半小时前回电了。中央——没有通过我们的方案。”潘立群面色很不好,憔悴之态尽显。

“新四军昨天向重庆的申请——重新拟订北上线路和时间,有回复了么?”明楼不死心。

“有了——也没有通过。”

“那中央打算怎么办?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中央的意思,是无论重庆方面同意与否,直接绕道溧阳,再行北渡。目前,好像项英同志比较倾向于服从中央的决定,但叶挺同志同意我们的建议。”潘立群顿了顿,“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农夫’同志也赞同我们的方案,现在也许还有机会。”明楼并不知道这样的“乐观”还能坚持多久,但此刻,最不愿意看到新四军落入圈套,遭受损失的就是他和潘立群了。

“还有一件事,”潘立群压低声音,身体略向前凑了凑,“戴笠要去香港,就在这几天。他点名要见我,还有你。”

明楼似乎并不意外,“早晚都要来的。你先回去吧,到了香港发一份公函到上海市政府,邀请我赴港出席经济会议。还有,陈昭的事,就装作不知道。你回去后,可能联系不上明诚,不要去找他。这次,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好吧。唉,万事小心!”

潘立群当日便返回香港。

晚上八点,明楼来到杜美路二十六号,杜月笙已经恭候多时。


【注】
(1)康生,时任中共中央社会部部长,代号“夫子”。
(2)项英,原名德隆,化名江俊、江钧。新四军副军长兼政委。
(3)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二集团军,隶属第三战区由顾祝同管辖,军长为上官云相。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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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会重逢

ps:貌似没人注意到吃货诚辛勤工作之余一日三餐还要坚持外出打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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