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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齐勇把他那辆很宝贝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大院门口推到明楼家门前的空地上，又将用绳索牢牢捆在后座上的生活用具卸下来，双手抱着几步跨上门前的台阶。哪知道脚步跨得大了些，扣在军棉被上的搪瓷脸盆和茶杯倾斜滑落。他腾不出手去接，眼看东西就要掉在地上，可惜了那个新发的白搪瓷杯，杯身上还有个红五角星呢，这下杯口那圈蓝边肯定得摔花了。
可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本来是在客厅浇花的明楼忽然走近，一弯身左手抄住茶杯，右手稳稳托起脸盆，起身很自然地把东西轻轻搁在桌上，随手又拿起了花洒，仔仔细细灌溉他的兰草去了。齐勇站在门口愣了愣，想着该不是自己刚才眼花。
“把东西放在饭桌右边那个房间吧。”
“是！”
明楼听着身后齐勇脚步依然悬着，才发觉现在他们俩应该是背对背站着，于是加了一句：“你的右手边。”

“小齐？”
“到！”
“虽然不知道你会在我这里待多久，不过多少还是得适应过来。这里不是部队，不用太严肃拘谨了，家里没有军规，知道么？”
“是！”
“嗯？”明楼提着花洒转过身，直起腰来，冲齐勇笑了笑。
这是齐勇第一次看到首长的笑容，不只是在脸上，也在眼睛里。他真切地感觉到首长笑起来比不笑时要年轻很多。
“好…”齐勇赧然一笑，挠了挠后脑勺。他摘了军帽习惯性捧在小臂上，露出剪得很短的寸头，是作战部队最常规的发型。

7.
明楼还是很少直视齐勇的脸，在能够回避视线的时候绝不多停留哪怕一秒。而且这完全是大脑下意识的反应。
只要看不见这张脸，不发生对视，齐勇就可以还是齐勇，只是齐勇。

搬进明楼家里已经三天了，齐勇对自己的工作状态还是不大满意，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的，可以做的都太少了。军区给明楼依制配了汽车，但明楼并没有使用。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北大上班，齐勇就骑着车跟在他身侧。明楼去上课的时候，让齐勇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或者去图书馆、校园里自己逛一逛都行，但他的身份毕竟是明楼的警卫员，总觉得不好意思。
他想悄悄坐到教室的后排座椅去，但到了教室才惊讶发现，明楼的课有那么受欢迎。每次都是前一节课还没有结束教室外面已经站满了学生在排队，待前一位教授迫于压力匆匆下课时，明楼总要站在门口致歉。而等到明楼迈步端正走到讲台前时，台下的学生已经大多落座，井然有序，没有喧哗。教室里通常都是座无虚席的，有的学生来晚了就自觉静静地站在最后面听讲。所以，齐勇就经常站在窗外，也静静地听。他确实听不懂，也不知道自己在听些什么，但他莫名地想听下去，想要听懂。

明楼授课是有详尽备课资料的，但讲课的时候从来不会带上。他旁征博引，常常会用到一些英文，法文，拉丁文的术语原词，每当这些时候，他会略略停下来在黑板上写出外文和译文，方便学生做笔记。明楼的字很漂亮，写字母时是简洁利落的手写体，清晰明了，起落笔却带有一点花体的书写习惯；写汉字时是一手潇洒俊逸的行楷，不拘一格，也绝不张扬跋扈。字如其人。

讲课的时候比起日常说话，明楼的音调和音量都有提升。他口齿清晰，中西文发音都标准，思维迅捷，反应又极快。学生们都说，听明教授上经济课，是一种奢侈享受，但也是对中外文，历史，文学，政治，法律，经济金融各课目综合水平的严格测验。不好好预习复习，苦读推荐资料，是不可能好好领会明楼对课程设置的严谨用心的，那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口传身教，站在三尺讲台上，明楼很注重眼神的交流，适时捕捉学生们对自己的回馈，以此确定需不需要调整内容和授课节奏。但他偶尔也会不经意间瞥见站在窗口的齐勇。这个时候，他的思维属于课堂，便没有预期会见到齐勇的脸，于是也就不会下意识回避视线。
当然，他也无法把齐勇当作一个普通学子，去处理他眼神中传达出的信息。他感受得到齐勇目光里的坦诚和生机。依然是那张无比熟悉却年轻许多的脸孔，齐勇的身上并没有明诚的影子，无论再如何相像，明楼也分得清。但透过齐勇的眼睛，明楼却洞见自己。

下课了，明楼鞠了一躬，走下讲台。出了门，齐勇迎了过来，和他一起走来的还有黎叔。

8.
黎叔快要调走了，去广州。父子团聚，也好。
“临走了，还是觉得得来看看你。”黎叔回过头，看向远处，两排绿荫的尽头，齐勇把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端正摆放在路边，自己站得笔直。一身黄军服在燕园里多少有些扎眼。他又说：“他是炮四团的，2月3日那天头一队从安定门入的北京城。别看他年纪小，十五岁参军，还打过日本兵呢。我觉得，他不像他。”
“是啊，是不像。”明楼看着远处齐勇的身影，半晌方才怔怔说道。

9.
齐勇这天起得很早，不过明楼比他醒得更早。客厅和阳台的兰草都湿漉漉的，明楼清早起来已经都浇了一遍。
今天是个大日子。

齐勇走到明楼房门口，正想开口，却看到明楼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块软布，轻轻擦拭一套崭新军装上的勋章和肩章。金属质地的徽章和明楼自己军服上的同样闪亮。他的动作非常细致认真，表情也是齐勇从未见过的专注，几乎忘我。
晌午的阳光暖融融的，明楼的身上，手上，连同那一套整齐叠放在床上的军装，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明教授，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走吧，今天不能骑自行车了。”

这是齐勇第一次给明楼开车。
明楼端正坐在副驾驶后方的位置。
“出发吧。”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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