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脑,语死早。一万匹脱缰的马,在她脑海中奔跑。

© amuoh
Powered by LOFTER

鹧鸪天(三十四)

戴老板的代号是我随手起的。传说中他命里缺水,嗯。
————————————————

(三十三)


“河伯(1)”召“鹧鸪(2)”归巢。
是什么原因令戴笠在一个月之后改变主意,仍要明诚回重庆?明楼心中的愤怒已经随着那只被摔得豁开一角的烟灰缸消散不少,他一刻没有停止思考。

戴笠是不是起了疑心?这个决定同他们在香港顺势秘密“制裁”了陈昭有牵连么?还是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

第二天夜里,港岛与上海,电波未曾间断。接近黎明的时候,明楼手边空白纸张的厚度削减不少,译出的电文也积了薄薄一沓。纸上压着三支铅笔,笔尖已经在书写中渐渐被磨圆了。桌子上还整齐摆着另十几只削好的铅笔待用。

那只命途多舛的烟灰缸又被他拾起来,重新摆回桌上。他擦燃一根火柴,把写有字迹的纸一张张引燃,先是枯卷成炭色的叶,最终化为细细的灰。焚烧的气味浓烈,明楼揉了揉鼻子,却还是点上了一支烟。

潘立群告诉明楼,重庆那边传出的消息,说是最近戴笠手下对日军事情报组有了新收获,组长姜毅英似乎在加紧破译日军最新更换的一套密码系统。是她向戴笠要的人。

姜和毛人凤一样,都是浙江江山人,戴笠的同乡,因此深得他的信任。姜也是军统“江山帮”的核心分子,才智卓越,是个不可多得的情报天才。

据她判断,日方这次更换密码本一定与接下来的某项重大军事行动有关,因此请求调动人手,助她尽快完成破译工作。姜毅英毕竟一介女流,在军统局这样男性占绝对主导的地方注定受到种种非议,不过她也根本不屑于理会。再加上戴笠一向对她青眼有加,这次毫不犹豫同意她的请求,把潜伏在各地的几位最优秀情报人才秘密召回重庆,包括伪满和平津地区。这批人的名单中就有“鹧鸪”。


现在明楼和潘立群一个身在上海,一个长期居留香港,重庆那边的情况所知毕竟有限,平白得到一纸调令,不得不往最坏处想。情报组是军统的心脏,也是戴笠最为重视的部分,多年来都牢牢掌握在他这群江山老乡——“自己人”的手中。

戴笠虽然也看重明楼,但究竟看重到什么地步,明楼自己的心里清楚得很。明诚又是奉命留过苏的。军统局有条不成文的惯例,老黄埔的和留美深造的才堪大用,对留苏的往往有所戒备。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看呢,正常情况下,戴笠不大可能真的让明诚进入军统最核心的情报中枢。

可这一次由姜毅英提出,戴笠却毫不犹豫批复准允。再加上文强刚刚从杭州带回陈恭澍要来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的消息, 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很明显只会指向同一个结论,戴笠在提防明楼。
做这一行,上司要怀疑一切人,一切事,本是天经地义的。明诚此番孤身前往,虽然是“自投罗网”,却也是一个打消戴笠心中疑虑的契机。明诚原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明楼又如何不明白。但头脑再冷静,心口的血也凉不下来。

一截灰白的烟灰掸落在刚刚那层焚烧后的灰烬中,无声无息。
最后一条电文不是潘立群发的,而是明诚。明楼非常熟悉他发报的习惯。手指按压发报器时,神经控制骨骼和肌肉,着力点有细微不同,力量也有所差别。这些偏差太过细枝末节,敲进电波里,无线电传送出去,再经由对方在同样频段接收,就算千里耳也听不出区别来。但职业的发报员经过上百万次的重复触压动作,时间久了,会形成各自特定的停顿节奏,与呼吸相合。

明楼曾经提醒过明诚,注意矫正这种习惯,他无奈照做,但还是忍不住抗议明楼太过敏感,毕竟这个世界上能通过接听断定是自己在发报的人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个。


而今夜明诚显然并没有刻意隐藏发报习惯。明楼扶着耳机,似乎是听到他用熟悉的嗓音在自己耳畔念出,“本职所在,无需过虑。江水有涯,归期可盼。”
万千思虑,最后回以一句叮咛,“山城雾重,须加倍当心。”


明诚暂居在天后庙附近,由潘立群为他安排的一处隐蔽民宅内。

结束通讯联络回到住处时天已经亮了,楼下卖鱼丸粉的阿婆笑眯眯同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新搬来的租客,明诚说只是借住在朋友家的。食过早餐,阿婆却坚持只收了一半的钱,大抵以为他也是漂泊无依,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倒也不算说错。

明诚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四个小时后就又要飞重庆。他迅速收了行李,不过两套西装,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大衣,两双皮鞋,领带系一条装两条,袖扣,随身携带的财物,票夹,手表,钢笔和笔记本。轻装上路最好。


接到重庆的调令,他并没有太意外。戴笠原本多疑,疑心既已种下,他倒不如从善从流,寻机拔除祸根。明诚也清楚,对于这个命令更难以接受的人并不是自己。

他犹记得去年冬天那一夜乘船离沪,遥望着黑暗中远去的陆地,自己又何尝不是将所有无法言说的心绪尽数倾进冰冷的海水里。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3)。 

明诚坐在飞往重庆的班机上,航程已过去三个小时,再有大约一刻钟就要准备降落了。机舱内的轰鸣惹得人头痛,他转了转头颈,闭目养神。

山城的确雾重,接近川东山地上空,飞机在白茫茫一片混沌中颠簸下降。机身倏忽间失重急坠,又蓦地左右倾斜。

明诚睁开眼,皱了皱眉。他偏过头,看到旁边一位商人打扮的乘客脸色煞白,颤抖着掏出折好的手绢擦去额头鼻尖冒出的冷汗,牙关不自觉打颤。他时不时扯动系得过紧的领带,衬衫领的边缘已经明显出现一圈湿渍。
看来是头一回坐这趟航线啊。

明诚探出头望了眼窗外,安慰了一句,说再有十分钟就该落地了,看来一切正常,没有事。那人似是得到莫大宽慰和鼓励,不住点头,颤巍巍到了声谢谢。

过了一会,他也转头问了一句,“先生是常坐这趟线路啊?”说这句话大概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克服过分的紧张。
明诚看了看他,只笑了一下,并未答话。
“哦!是我不该问,不该的。我我我,一紧张话就多,对不起啊对不起,没有别的意思的…”

乘客恍然大悟,话一出口,随即又懊恼解释。往来重庆的航线上,飞得最多的本就不会是普通旅客。这一句攀谈,倒是冒冒失失给自己平白招来借故打探的嫌疑。弄巧成拙,他一急脸上又泛起涟涟水光,忙又拿出手绢擦拭。
“无妨。”这便是明诚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诚注意到坐在侧后方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乘客倒一直泰然自若,脊背挺直,手中捧着一本书细读。似乎无论是飞机原有的噪声,周遭不时的紧张惊呼,还是箱包位移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他都半分没有听进去。旁边人提醒小声提醒,飞机快要落地了。

中年人翻回几页书,转头对身侧的人说道:“《复志赋》这里有几处注释,恐怕还需推敲,要再版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同主编聊一聊。”

待他合上书,明诚瞥到封面,是《韩昌黎全集》,上海世界书局印行。看样子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版本,与商务印书局于二十二年发行的有所不同,这两个版本明楼的书房中都有。明诚心中已经大概了解这位镇定儒雅,颇具风骨的学者是什么身份了。


伴随一阵剧烈的颠簸,飞机终于得以在珊瑚坝机场降落。

原本这趟航班应当是落在白市驿机场,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指挥塔又令飞行员临时做了改变。于是飞机兜兜转转在山城上空又盘桓了十多分钟,最终在江边的跑道勉强滑行落地。

这个小变故可又把明诚身旁的男乘客吓得够呛,临出机舱时腿软竟一下子站不起来。也许是错觉,明诚觉得他原本丰腴的面颊都像是比登机时小了一圈。如果航班再不落地,他怕是就要脱水昏厥。

走下舷梯时,这位初到重庆的男乘客脚下虚浮,险些滑倒,明诚伸手扶了一把,他连声道谢。

明诚又回过头略一躬身,请身后的中年学者先走,“陈先生(4)请。”学者有些惊讶,但站在舷梯前不好一直阻挡通行,便点头道谢缓步向下走。

学者对明诚有些好奇,但并不等他询问,明诚主动开口,称自己曾有幸旁听过先生有关隋唐史的演讲,刚才在飞机上又恰好听见先生校读韩昌黎诗文,便认出了先生。学者笑了笑表示既然如此,也算是有趣的际遇。

航班临时更改降落地点,原先前去白市驿接机的人员必定扑空,接到机场通知再要赶到珊瑚坝来少说也要两三个钟头,于是机上大多旅客都无奈提上行李到机场对面的珊瑚坝航空服务俱乐部休息等候。


明诚并未直接进入俱乐部,他提了行李箱径直往机场外面走去。门外的空地上停了两圈等候生意的人力车,外围是几辆用于客运的马车(5),倒是一年前未曾见过的。

他佯作要询价搭车,凑近一辆停在路口的马车,向车夫问道:“请问一下,从这里搭车大约要付多少钱?”
“那要看你去哪个地点儿噻?”
“哦对对!我同刚才上车的那位大哥是一路的,刚才遇到了熟人耽搁一会,没想到他倒自己先走了!可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重庆,地址在他的身上,请问,你可知道他刚才说了要去哪里?”

明诚指了指前面一路疾驰的马车背影,车上坐的人正是机上他旁边那位险些吓破了胆的旅客。

“他要去大渡口附近,渝北旅馆。你上车噻,我赶赶道儿,能追上他!你放心,不多加你钱噻!”
“多谢了!”明诚正欲上车,一摸口袋,却是一惊,“哎呀!我把钱包落在机场了,不好意思了,我得赶紧回去找找!”
车夫见明诚头也不回往机场跑,到手的生意泡了汤,只好悻悻甩了甩头。

明诚在机场大门绕了个弯,快步走进俱乐部。他在前台处拨了通电话给沙坪坝附近的若愚书店,找老板赵先生,问他要的商务印书馆再版的《资治通鉴》到了没有?
对方略迟疑,答道,赵先生不在,他也不很清楚,请先生留下姓名电话,随后再予回复。
明诚掏出一张名片,念出名字,王福贵。并说明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如果老板找他请打到渝北旅馆,自己近期都在那里落脚。

名片是他刚才走下舷梯,扶住坐在身侧那位商人打扮的旅客时顺手从他衣袋中抽取的。若愚书店是三年前重庆地区中共地下党一处联络站。临来时,潘立群对他说,这个联络站近几年来一直安全。但为了稳妥,等他到了重庆还是先想办法打探一下。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停止主动接触,等待上级派新的同志与他接头。

打完电话,明诚点了一杯咖啡,一块乳酪蛋糕,寻了张空桌坐下。没想到旁边恰好是陈先生。

他同明诚便多聊了几句,发现这个年轻人颇有学识,难得又通晓中西,似乎对欧美多国语言文化都很熟悉,便问明诚是否从事教育工作。明诚只答,时逢乱世,只是在政府谋个闲差罢了,无力保家卫国,但求无愧于心吧。陈先生轻叹一声,也有些感慨,后又提及他是来重庆拜会好友,随后应梅贻琦先生的邀请去昆明给联大学生做演讲。二人相谈甚欢,临别时,他便顺手将在飞机上读过的那本《韩昌黎全集》赠与明诚。

明诚谢过陈先生,走出俱乐部,便见有人冲他招手,并大步跨到他面前,“明先生”。
来人是邵克清,军统总务处的上尉参谋,川东本地人。他一张娃娃脸,皮肤白,个子不高,比实际年纪要看着年轻很多,依惯例身穿灰黑色中山装,说话有明显的重庆口音。邵克清为人机警周全,见明诚西装革履打扮,又是在人流涌动的机场,便没有任何多余行为表露两人身份。简单寒暄后,明诚随他上车。

(tbc)

[注:]
(1)戴笠代号。
(2)明诚军统代号。
(3) 王昌龄《送柴侍御》。
(4)陈寅恪在这段时间致力于隋唐史研究,并研究古文运动,新乐府等相关政治及思想活动。1939-41年,陈寅恪曾从英国回到香港大学任教。
(5)39年初,重庆开设第一家民营客运马车行,但截至1942年初都只有上清寺到龙化桥短短六公里的线路,后来到了10月,才拓展到歌乐山一带,共二十八公里左右。所以,文中这个时间点,1941年春,马车客运站出现在珊瑚坝机场附近,是一个bug...

——————————————

还有… 那个啥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评论 ( 18 )
热度 ( 74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