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脑,语死早。一万匹脱缰的马,在她脑海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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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二十一)

(二十)
汪曼春蓬头垢面,颓然地坐在76号的死牢中。死牢的地板非常肮脏潮湿,平日里即使总是来地下审讯室,汪曼春也很少往牢房深处走,这里毕竟太污秽了。只是此刻,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只是目无焦点地望向前方,神情木然。


在审讯室,电光火石的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东西。无数记忆的碎片不再支离,终于慢慢拼凑出了一幅图景,一个答案,只是她到死也不想看到这幅拼图的全貌。有时候,面对真相,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汪曼春脑中第一块拼图是少年时与明楼在贝当路的外文书店“约会”,明楼每次都会准备两份点心,一份是带给汪曼春的她最喜欢的黑森林,另一份栗子蛋糕明楼却次次都说太甜了自己吃不下,然后随手递给独自一人在书店一角默默做功课的明诚;以及从前,明楼虽然对自己很好,却也从未有哪怕一次表露出友谊之外的情愫… 

 而这副拼图中最重要的一块,应该还是十六岁那年,汪曼春冲去明公馆找明楼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她那日苦等一夜,明楼却并未现身,只有明镜走出来说出那一段改变了自己一生轨迹的话…而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真的就是事情的全部?多年以来无论汪曼春多少次试图去回忆,却都是无用之功。就在刚才,一刹那间,她什么都记起了。那一天,汪曼春其实见到了明楼。

 明镜说完那一番话后转身欲走,汪曼春不肯死心,紧紧拉住明公馆大门冰冷的铁栅栏,更加急切地呼喊明楼的名字。明楼终于从灵堂前缓缓起身,他转身走向室外,手中拿着一本很厚的硬皮精装书。正是当年汪曼春与他“争抢”的那本精装原版《巴黎圣母院》。汪曼春依照约定把书还给明楼,二人正是因此结识。而此时此刻,明楼走向汪曼春,眼神中只有冰冷。明镜却看不到这些,她怒火正盛,看到明楼竟敢不顾自己的话执意走出来与汪曼春会面,更是怒不可遏。

 “站住!”明镜音量不大,却是毋庸置疑的决绝语气。然而明楼脚下虽顿了一下却依然朝着汪曼春走去,似乎并不想解释什么。“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以后可就回不来了!”

 明诚此时也从公馆匆匆跑出来,他知道明楼是要把书还给汪曼春,表明“恩断义绝”,让她死心,从此不再纠缠。而明镜情绪太激动,如此情景下哪里看得出。明诚轻跨一步到明楼身前,先拦住明楼脚步,随后转过头恳求大姐让明楼同汪小姐“告个别”。

 “哼!告别?”明镜冷哼一声,眼中凌厉更甚,“我们双亲惨死,他汪芙蕖又可曾给过我们告别的机会?!”明镜说完身体微微颤抖,已是气愤激动到了极点。

 明诚眼见他们姐弟偏偏在这个时刻互不相让,明楼又不能开口解释,他只好伸手从明楼左手中抽出那本《巴黎圣母院》,又回过头,走出几步从铁栅栏的雕花镂空处递给汪曼春。

汪曼春盯着明诚手中的书本堪堪愣了一会,机械地接过来。她的手指抚在书封处,良久。汪曼春突然感到愤怒与不甘再难自制,她已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用尽力气将那本书原路扔了回来。

明诚此时正是背对汪曼春的方向往公馆院内走来,将将要走到明楼跟前。他不知身后“飞来横祸”,只觉得一阵劲风吹过来,却不能确定应该朝哪里闪避,于是只能做好准备挨下这一记。然而,这本书却没有落到明诚头上。明楼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拉开明诚,自己却躲不开被厚重的书皮一角砸在额角处,顿时红了一片,书封的尖利边角擦破了皮肤,微微渗出血来。汪曼春也被吓住了,她完全没想到竟会伤到明楼。明楼却只是眉头略微皱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反应。

 “你走吧,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明楼很平静,定定望向汪曼春,说完之后,转身走进公馆,再也没有回头。

汪曼春蓦地想起来了那一天明楼的背影。

她忽又忆及几个月前,那个飘雨的清晨,76号院门西侧的路口,明楼撑着伞站在街角的背影。汪曼春感觉自己当时似乎已不受控制,任由双脚迈开步子走近。明楼转过身来,轻轻唤着“曼春——”,眉眼中的温柔令她沉溺。

 也许她终其一生都在等待明楼的“转身”,为此,蒙了眼,也盲了心。从一开始就是贪嗔痴妄,到头来也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从奔向明楼怀抱的那一刻起,她就钻进了这个独独为她打造的天罗地网之中。万劫不复。

“叹世人在阳间何必争论,看起来净都是黄土新坟。” (《御碑亭》唱辞)

 前一晚,汪曼春没有选择陪明楼去听《御碑亭》,而是要去看《茶花女》。呵,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一支装点死亡的“安魂曲”,明楼竟让她自己去选!

 汪曼春只觉得心里冷透了。明楼这一招“釜底抽薪”,不仅击溃汪曼春最后的心防,也彻底熄灭了多年燃在她心头的心火。汪曼春忽然笑了,轻声哼出了《茶花女》尾声时那段凄怆的咏叹调:

“Addio, del passato bei sogni ridenti(永别了,昨日的美梦!)”

从傍晚吟唱到午夜,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如果一切定格在十三岁那年,黄昏下贝当路书店门口的初遇,该多好。

歌声渐微,最终,归于沉寂。


下午探望完明诚从教堂诊所出来,明楼出发去政府办公楼面见周佛海。二人之后一起参加了一个晚宴。晚饭后,明楼又被周佛海留住密谈了约一个小时。

 虽然明楼糊弄梁仲春的那一套说辞里,虚构了周佛海指使自己除掉明诚的桥段,但周佛海、或者说南京伪政府与重庆国民政府官员之间做着走私生意,确是不争的事实。“死间”计划进行到如今这一步,“毒蛇”汪曼春,“毒蝎”明诚,“毒蜂”王天风全部依计划“暴露”,军统上海站全军覆没。这对特高课来说是绝对的好消息,对周佛海而言可不是。王天风从前负责在沪港口的“进出货”,他暴露离开后,这些事宜都秘密交由郭骑云办理,这是两边势力都心照不宣的。“毒蝎”明诚也与梁仲春“暗通款曲”,重庆方面和这些汪伪政府高官间合作日益密切起来。可如今,这生意可是真的做不下去了。

 周佛海情绪不佳,面色阴郁,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明楼倒是背手立在窗前,看起来颇为从容。

“唉!我们拿政府薪资的,朝不保夕,可是不比明先生家大业大,活得潇洒啊…”周佛海苦笑。

 明楼也转过头笑道,“周长官真是过谦了!这上海滩的局势,家业再大有何用,还不也是风雨飘摇… 但周长官可是柳暗花明,次次都能‘逢凶化吉’的啊…”

 周佛海略一沉吟,心思一转,又道,“这乱世混战的局面,我能偏安一隅,当然是离不开明先生的‘雪中送炭’呐!不知,这次能不能再借一次东风,救一救我这艘搁浅的破船?”


明楼并未直接答话,他回过身走到周佛海斜角处的沙发坐下,端起桌上一支玻璃杯泡的碧螺春,啜饮一口。周佛海用来招待明楼的茶自然是上等品级。这一泡碧螺春,所费绝不亚于刚才那顿公务会餐。周知道明楼偏爱用玻璃杯泡绿茶,用紫砂壶烹武夷岩茶,今天这一杯特级碧螺春,用的是山泉水,煮沸后搁置降温,再兑入卷曲成螺,通体微豪的茶叶中。不一会,根根嫩芽舒展,纤细娇柔,翩然曼妙,竟似乎都是一样长度;茶汤澄澄,入口馥郁,香气流连于唇齿,犹有回甘。

 

“好茶!”明楼赞道。他接着放下茶杯,伸出食指轻轻在茶杯中蘸了蘸,以指作笔,凑过来,在周佛海面前的茶几上写下了一个字。

“潘?”周佛海纳罕。不过迟疑片刻,似是恍然大悟,不由朗声笑道,“真有你的!”

晚上十一时,明楼回到明公馆。

大姐近来连日奔波,有些吃不消,她虽然很想等明楼回来和他说说话,却还是支撑不住倦意,先去休息了。明台却一直在等他。

明台跟着明楼走进书房。明楼见明台虽然消瘦不少,面色憔悴,神情却没有一丝懈怠,眼神中竟添了几分坚毅;又见他前几日营救程锦云时后颈受的擦伤也基本无碍,心中稍稍放心。

前一天破晓前,明楼交代大姐营救明诚的计划后,明镜赶去通知明台。二人分别行动。白天两次出现在梁仲春面前的“高个儿”和晚上趁失火大乱混进76号的“值班司机”都是明台扮演的角色。他进入76号以后,先把动过手脚的厢式货车停在离停车场值班室的门附近,而车尾货箱下正是一处窨井盖,还事先放好的一副担架和白布。他事先把盖子挪开了,明诚与其他死囚被抬上那辆货车后,明台趁小郑去拿锁的间隙,神不知鬼不觉把明诚从货箱的破洞处移出去,藏入窨井。接着待梁仲春和小郑都上了驾驶室,他快速钻入车下把明诚拽上担架,蒙上白布,佯装是刚刚死于火灾的囚犯,由特务们抬上了开往火葬场的卡车。

“任务顺利完成。干得不错!”明楼眼中闪亮,毫不掩饰对明台的赞许鼓励。他知道,过去的短短几天之内,这个原本心性还未定,智勇有余沉稳不足的幼弟,如今真的已经蜕变为一名优秀的战士,坚忍刚毅,一往无前。只是明楼心中不免怅惘,这个任务结束,就预示着下一个更为艰险的使命亟待完成。分别在即。

明台此刻心中五味陈杂。面对大哥,他一时无言。虽然明镜只向他传达了明楼营救明诚的方案步骤,而对军统的“死间”计划全然不知情,但联系前前后后发生的一系列情况,明台还是基本推断出了事情的全貌。吴淞口的那一夜,他选择参与营救程锦云的行动,程却最终中枪倒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内心被绝望焚烧,只想随她一起死去。可紧接着,于曼丽竟不顾一切赶来,为了救他的性命中弹落水,恐怕也已牺牲… 失去程锦云的痛苦令他万念俱灰,但于曼丽的死却似当头棒喝,唤醒了明台的斗志。他被营救回来后,就已下定决心,为了斗争的最终胜利,他要奋战到最后一刻。但是,他竟没有想到,由于自己的擅自行动,打乱了明楼原本的“死间”计划,使明诚陷入如此险境。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明楼竟然还有一层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南方局特派员,负责抗战以来对上海站一切工作的统筹指挥。

“我已向黎叔传达,同意你的入党申请。”明楼面露欣慰神色,语气和缓。

“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明台肃容,过了一会,眼神忽又闪烁,“大哥,阿诚哥他…”

“明台,你记住,斗争残酷,形势千变万化,实非任何人能够掌握。明诚去执行‘死间’计划是我们对目前情形进行细致分析后修订的方案。这不是你的错,而你也圆满完成了对他的营救。”明楼早已了然明台心中深深的愧疚。明台是个心思灵活的孩子,但也有十分倔强顽固的一面。这次的事就像是根刺扎在他心里,如果不及时拔除,恐怕长久之后会给他以后的行动和生活留下心理阴影。

“大哥,我…”明台知晓大哥的心意,可是此刻,他心中的酸楚惭愧并无减轻,压抑良久的情绪反而被明楼的关切理解全部引了出来。他鼻子一酸,忽地低下了头。

明楼很自然地转过头不再直视明台,右手又从口袋中缓缓掏出了两粒纽扣,递到明台面前。

明台只见明楼掌心摊开,露出两颗半旧的军装纽扣。金灿灿的漆面边缘处已有磨损,露出里面金属的本色。明台认得,正是他在军统秘密训练基地受训时身着军服的款式。

“王天风的遗物。这是你和于曼丽军装上的,留个纪念吧。”明楼不等明台发问,轻声说道。

明台慢慢伸出左手,纤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接过两粒纽扣,紧紧攥在手心,不再说话,但眼中充盈的热泪却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落下。

明楼轻叹了一口气,走近一步,搂过明台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待明台稳定了情绪,良久,才又开口,“现在重庆方面,军统局给你的‘任务’是趁参与营救任务获取共党信任的契机,打入中共内部,秘密潜伏。”接着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我以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员的身份,令你即刻动身,前往延安,秘密清察在延安情报枢纽中潜伏的日特内奸。你只对我一人负责,向我直接汇报任务结果,等一下我会拿给你新的电文母本。记住,这次的任务绝密,只能由你一人执行。”

明台郑重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不禁问道,“所以,连黎叔他们也不知道?难道…你怀疑?”

“不,明诚这次必须‘死遁’,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延安的内奸离我们太近,已经相当危险。你是由我授意,从上海站直接发展入党的,我只向‘农夫’同志汇报过你的事,现在延安方面暂时也还不知道你的来历。你必须利用这个时间差,揪出日特,我们才能彻底安全。黎叔会护送你穿过敌占区,通过第二战区防区,进入陕北。从现在开始,你化名崔颢,代号‘黎明’。”明楼看了看明台,想了想措辞,缓缓又说,“明台啊,关于黎叔…”

明台心下了然,“大哥,我明白你的用心…前几日,我已经大概猜到了黎叔的身份... 关于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和大姐提起了吧… 无论何时何地,大姐,你还有阿诚哥,才是我明台永远的家人!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自己把握的…”

明楼也不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知道了... 大哥也是。”

明台离开书房,关了门,明楼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了。

翌日,天气意外放晴。这样好的阳光在上海的初冬并不常见。

明楼的专车开到76号,他一下车,就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不远处,梁仲春也刚到。他朝明楼的方向急急走过来。几句寒暄之后,他凑到明楼耳边,轻声道“昨天夜里,汪曼春自杀了。藤田好像也没说什么,派尸检官草草看了一眼,就让拉去火化…”

几个特务在车库后门等火化场的车开过来,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哎,你们知道么?昨天我值班,这娘们一晚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唱些什么,即哩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可瘆人了!我都不敢睡觉唷!后来终于不唱了,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哪知道第二天,居然就死了…还好上头不怪罪,真是吓死我了…”

“你胆子真大,这种时候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居然还睡得着?”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说真的,这娘们对自己下手还真狠呐,她可是把皮带头磨尖了割腕的... 两只腕子上都割了十好几道深口子!啧,那一地的血,早上我人还没到,就闻着好大的血腥气…”

梁仲春轻咳一声,特务一回头发现梁处长和明长官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后,吓得魂不附体,忙弯腰低头往旁边闪躲。

正说着,沉重的黑色铁门被缓缓推开,生锈的轴承发出生涩刺耳的声响。几个戴着口罩的职工从车上下来,开始抬担架上蒙着白布的尸体。前头一人下台阶时不慎滑了一下,险些摔倒。担架上汪曼春尸体上的白布微微滑落,露出一头散乱的发丝黏在青白的面庞上。梁仲春“啧”了一声,连连摆摆手催促人把死尸抬走。

明楼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待火化场的车缓缓驶出,才只轻轻说了一句: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梁仲春跟在明楼身后,走向76号办公楼。

 刘秘书敲门进入明楼的办公室,通知他下月初藤田会组织一次“庆功宴”,说是广邀贵客,一同庆祝新政府的经济政策起效,上海的经济形势有了积极变化。当然,事实上恐怕是为他一举“铲除”了军统上海站庆功吧。

“知道了,你回复说‘感谢盛情相邀,明某一定准时赴约!’”明楼微笑道。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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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一口气写太长了。。还是截成了两章。。。
您的好友汪.楼大大粉丝团团长.曼春已下线。。。下一章晚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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