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脑,语死早。一万匹脱缰的马,在她脑海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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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三十一)

鹧鸪天(三十)

(三十一)

明诚心急,转身去看明楼,却见他面上的惊诧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深沉凝重的神情,但似乎并不出所料。他向明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查看下屋子里的境况。明诚心有不解,却顾不上问话。他快步跨进珍姐的铺子。
人还未进门,就闻见浓重的血腥弥漫在潮湿空气中,和黑暗里每一个角落,令人窒息。明诚心中一紧。
屋子里有短暂搏斗过的痕迹,但抵抗并不激烈,许是因为攻击来得突然没有防备,又或许是双方实力悬殊。珍姐仰头斜靠在打翻的货柜上。她凝脂似的圆润脖颈被利器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深逾半寸。一击致命。她的颈动脉和气管被齐齐割断,人想必去得很快。因为被袭击时是仰面倒下,后背还有硬物支持,但脱了力的脖颈无法支撑头部的重量而严重向后弯曲成一个非自然的角度,珍姐临终前又拼命向右侧偏着头,使得伤口更加骇人。她的左臂颓然垂下,右手却依旧徒然地保持伸展的姿势。双目半睁,一缕发丝从额角散落,搭在微微张开的唇边。
血。鲜血几乎铺满整个房间的地面,在光线不足的室内呈现漆黑的颜色,仍有余温。
明诚一步步走近。地上湿漉漉,滑唧唧。血液混同空气被从牛皮鞋底和打磨光滑的水泥地板间挤出去,形成一串小气泡,又瞬间被挤破。明诚蹲在珍姐身前。她伸长的右臂下垫着柜角,袖子褪在手肘处。此时掌心朝上,明诚才看到珍姐掌心,虎口和指腹处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明显的薄茧,虽然光线不足,虽然被这只手的主人细细打磨护理过,但明诚还是一眼就觉出了异样。这样的手并不该属于一位平常的中年妇女。明诚轻轻抬起珍姐垂在一旁的左手。果然,在和自己一样的指腹位置,也有一层旧茧。那是发报员身份的铁证。
京生躺在珍姐右手边不远处。他被母亲的鲜血包围。但看胸膛起伏频率,呼吸还算平稳,应该只是昏厥。

珍姐会是什么人?中共地下党?军统?中统?还是日特?她究竟替谁工作?首先,不会是中共地下党。再之,日特也应排除。明诚知道,在大姐找到这处房子之前的大半年,珍姐已经搬到了这里。那她应该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更何况,潘立群先前查过明诚的住处,但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明诚也在脑中以最快的速度理了一遍住下之后自己同珍姐的交流,确实没有可疑之处。那么,中统还是军统?
想到今天早些时候在半山别墅的一幕幕,明诚分析,珍姐或许是文强的人,是他下在港岛的一步闲棋。不过这一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今天,珍姐遭此横祸,仍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明诚懊恼于先前的失察。他阖上珍姐的双眼,轻轻抱起躺在血泊里的京生,快步走出铺子。
明楼刚刚也跟到了铺子前,只是没有进去。他已将屋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此刻思维飞快转了数道弯,心里也并不轻松。

“这里不能留了,快撤!”明诚声音微微颤抖。明楼知道,在他强行压抑情绪时,起先几次呼吸总是不顺畅。来自植物神经的阻抗很强,不说话时还好,一开口就泄露了心绪,这些年再严苛的训练都无法完全掩藏。
“撤是来不及了。放了我们进来,后头自然是要‘包饺子’的。他的目标——是我。为了引我来香港,费了这样的周折,还能让我躲掉?我是避无可避了。”明楼语调平缓,语速也不快,只是这更凸显他说出的话令人难以置信,“等一下我来应付他,你集中精力寻机脱身,带着这个孩子先离开。这是命令。我有后备计划,不可以分神。”末了,明楼定定看着明诚的双眼,他需要一个肯定的回应。
明诚怎肯甘心,但也只能暂时默允。

“往前走吧。这里的路我可不熟。还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等我们。”明楼边走边说。
“你总要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吧?”明知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明诚还是忍不住。他想尽可能从明楼口中多获取一些信息,盘算着怎么样助明楼脱险。要他撇下明楼寻机单独撤离,怎么可能。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现在可不是追忆往昔的好时机,等收拾了眼下的麻烦我全部都告诉你,好不好?”明楼语气和缓下来。他知道,明诚性子倔犟,在外是软硬不吃,在他这里最多也就是吃软不吃硬。这种时候,明楼的对策反而简单了:哄一哄吧。他怎会不知明诚在想什么,但他决意如此,不愿生变。

一阵雷声乍起,全然挣脱了刚才的沉闷束缚,似万马奔腾而过。风声呜呜然,粗暴地拍打着街面上锈蚀的广告牌和门窗。 
明诚背着京生,引明楼来到通向公寓的窄门。走过促狭的通道,看到里面的光景,明楼不禁苦笑:大姐有心了,这居所是实实在在的静僻隐蔽,被堵在这里头就好比钻进那黄眉老怪的布口袋,真叫插翅也难逃!

请君入瓮。
入口外那盏昏黄的路灯,算是唯一的光源了。灯光勾勒出门框窄而狭长的形,隔开中间的光亮与外部无限延伸的阴影。像是一个抽象的舞台,但只有演员自己明白,台下幽邃的黑暗中并没有静默的观众,只有冷酷的敌人。
借着微弱的光,二人好似正由人间踏入地狱。

“‘毒蛇’长官,别来无恙。”陈昭的声音不急不缓,气息很稳,大概是因为自信。
视线实在不好,明楼和明诚不约而同将呼吸收到最轻。明诚凭借对地形的记忆听出了陈昭的位置,他此刻应该在公寓楼后面那片小树林前。

“我预感我们马上会见面,不过也还是想不到会这么快。”稍稍适应了黑暗,明楼看到陈昭正朝着他和明诚的方位走过来。他顿了顿,又说,“不知道现在我应该称呼你陈昭,还是董路?”明诚一颗心跳得飞快,他对陈昭和明楼的对话竟然毫无头绪。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绝无仅有,但他此时只能暂时压抑自己的不解和震惊。明诚迅速后退几步,把背上依旧昏迷的孩子轻轻放下,安置在墙根处,又两步跨回明楼身边。

“老实说我也意外,本以为戴老板会顺顺利利带他回重庆的,那今夜就等不到你了,不过我还是决定守在这里。事实印证了我的直觉,对你,的确不能以常理推论。”陈昭笑了笑,先是指了指明诚,接着又对着明楼欠身致礼,待再抬起头,眼中已焚起仇恨的烈焰,“我是替我大哥讨债来的,我的名字不重要,你只是别弄错了债主是谁!”

单枪匹马,步步紧逼,明楼知道,他可以如此成竹在胸,自然有万全的准备今天让自己无法逃出这个院子。“援军”不到,明楼必须尽力拖延。他开口:“董路,当年的事,你大哥的死,牵涉的情况很复杂,除非亲历,否则根本无法了解其中详细曲折…”明楼说得却也是实话。除非万不得已,他从不想在这件事上含混其词,尤其面对陈昭,心底总是有些歉疚。就是这要不得的一星点恻隐之心,也许会酿出致命的变数。

“民国二十二年,就在这里,在香港,你和王天风那个王八蛋为了活命出卖自己的战友兄弟,害我大哥惨死异乡,尸骨无人殓葬!”陈昭在明楼身前收住了步伐,不再前进一步,“明楼先生舌灿莲花,本该好好聆赏一番,免得以后没机会。不过,我真的等了太久,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不会再相信我。那好,那让我死个明白,总不过分吧?更何况,查到这个程度,算计到如此地步,不让我死得心服口服,你真的甘心?”
明楼话中接连提到两个“死”字,明诚心中一紧,脑子里冒出一股焦躁情绪,令他极度排斥。平时从未如此忌讳过,或许今天真的是道险关,容不得半分侥幸。虽然此时看似局势是二比一,以明楼和明诚的身手,收服一个陈昭不在话下,依然可以稳操胜券。但由于刚才去见戴笠,情况特殊,两人配枪都不在,而且附近一定设了埋伏。陈昭心思深沉又是“守株待兔”,先发制人不可取,谋定而后动也许还有几分胜算。

陈昭如何不知明楼的缓兵之计,但对于一个“死人”,确实也不必计较太多。
“让我想想,明先生、明长官、‘毒蛇’,是不是,还应该有‘眼镜蛇’和曾进同志呢?一人千面,我董路自然是钦佩的…”陈昭仍旧气定神闲,“我为报仇化名陈昭加入军统,没想到仇人离我如此之近,过了那么久我竟毫无所觉?王天风那个混蛋死得倒干脆。至于你,真是滑得像条蛇,根本抓不住。我本以为已经足够近了,居然还是功败垂成!”

是他,果然!
民国二十六年,陈昭就同明诚一起远赴苏联伏龙芝军事学校进修一年,主攻战役战术学,辅修情报电讯,并奉军统高层密令趁机打入中共地下党。虽然后来在党组织精心策划下,二人“暴露”,但只有明诚回到了战时陪都重庆,陈昭直接被派往美国继续深造。应该就是旅美期间,陈昭通过某种渠道获悉了自己的大哥,“二处”特工、力行社成员董桥在与明楼和王天风共同执行任务时暴露牺牲,而他们二人却得以逃脱。陈昭决定复仇。在反复调查筹划之后,他意识到,以如今王天风和明楼的特殊身份,自己要接近他们已非易事,更何况还要取他们的命。除非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但王天风和明楼如今的工作已经分别在两地,很难一网打尽。而这两个人,陈昭实在是谁也不愿放过。他最终选择与日本人合作,并成功策反了一个重要的中共情报员,也就是后来被明台在延安“清除”的日特。

“我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已经查到了常在香港活动的中共金融才子曾进,我也查到代号为‘眼镜蛇’的中共高级特工,直觉告诉我那就是你,都是你!我秘密回到香港,特高课的人向我要证据,我对他们说,’不出一个月,我一定撕开他的蛇皮!’。然后王天风就到了上海,为了死间计划。没想到,你居然把明诚也赌在了计划里。我就在香港继续查曾进。本来还嫌放不开手脚,但这时候你却招了潘立群去上海,真是天助我也!”

“哼!既然这样,我倒不懂了,以你的智谋,就算无法获悉死间计划的核心机密,推测个大概也没有问题。你大可以直接去给梅机关通风报信,让‘毒蜂’和‘毒蛇’同时暴露,你的大仇不是正好报了?”身侧的明诚突然开口。
明楼微微侧过头与明诚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知道,明诚想要试探清楚陈昭替日本人究竟做了些什么,日本人又从他身上挖到了什么程度。

陈昭似笑非笑看向明诚:“你对明楼可真是一片丹心啊!说到底我也还是军统的人,真去‘投靠’日本人,日后还怎么有脸去下面见我大哥?我对当汉奸也没有兴趣,我跟日本人只是‘合作’而已。如果我真能从中共情报网下手让你明楼显出原形,他们会给我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说着,他又转回头去望明楼,“他们从来没有放心过你,这就不用我说了吧?”
陈昭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亮,稍作停顿,却并不是等明楼回答他什么,只是想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营造些气氛。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一种自我陶醉的心境中,毕竟为了这一刻,他忍耐、等待了那么久。
“长城公司——熟悉么?”陈昭一字一顿,唯恐明楼听不真切似的,“我只要找到一丝一缕它同你们明家有关的证据,上呈重庆,或者直接拿给特高课,你就洗不干净了。哪知我在香港等到了明镜,居然还有明诚?!我不得不说,明楼,你够胆魄,也够智计。”

“长城公司与我明家的产业毫无关联,你查再多遍也没有用。”明楼平淡作答,却是暗自心惊。由于报仇心切,他明明都已经拿到了长城公司的名字,竟没有冷静下来好好去查一查明镜。长城公司虽然与明家的业务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但该公司的现金流账目却和明镜每次来到香港的行程实实在在有关。只要布下暗线潜下心跟上几个月,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明楼心中庆幸,还好陈昭的目标始终是自己。他一双眼睛盯得太狠,太深,自然容易对许多本该留意的细节视若无睹。

“哼!没错,你的确狡诈。我万万没想到你派了‘毒蝎’去延安是冲着我的人去的,他这么快就拔掉了我楔得最深的那一颗钉子!我三番五次恳请特高课的人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但他们竟然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如果我再不想法子动手,很快,即使在香港恐怕也不能轻易做掉你了。既然特高课的人不肯帮我,那我也只好自己动手了!”陈昭说完,又转向明诚,“我的目标从来不是你,但打蛇打七寸。不对你出手,他怎么会跑来香港,主动钻进这个我亲手设下的局呢?”
话音还未落,陈昭从身后抽出右手,手腕一翻,已经牢牢握住一把.45口径M1911,事先装了消音器的枪管举起,枪口离明楼的胸膛又近了几公分!

明楼瞬间侧过身,同时一手去擒他的手腕内侧,一手从下方顶托住枪身,只待陈昭手劲一松,即刻下他的枪。
本来明楼也可以有更迅捷有效的法子对付,但明诚就站着身侧,格斗中稍有偏差,枪口可能对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

陈昭自然深谙此刻他们三个人相对站位的关窍。刚才朝明楼走来时,他堪堪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大略位置正是明楼和明诚中间稍偏向明楼的角度。这是一个攻守兼得的位置。他也在赌,赌自己曾经的考官和战友身上没有枪,也赌明楼有多顾及明诚的命。他毕竟是经王天风和明楼亲手考核过的顶尖学员,恰好早一步避开明楼的小擒拿式,眼看枪口虚晃半圈就要瞄准明楼的眉心。这一回,他赌赢了。

好在明诚也早已将情势看在眼里,他突袭一大步上前,来到陈昭身侧,顾不得调整下盘,直接掰过陈昭手腕,抓住右臂向外一拧,从下方向后抡出,将自己身体正面全部暴露在枪口下。
明楼心下一惊。
陈昭吃痛叫了一声,本能开枪。子弹擦过明诚大腿飞出,打在身后的院墙上,硬是崩下来几块碎石子。
陈昭到底赌输了,输给明诚不留后路的大擒拿式,输给了他们两个人的不为己,不求生。

可就在他们近身搏斗的顷刻之间,从院子唯一的入口处,快速涌进许多手拿武士刀的日本人,不断向他们靠拢合围过来。
明诚眼尖,看到了刀柄尾端隐约可见的游龙纹印,表面材质反光之后略有不同,是青龙会。


这一手明楼真的没有想到。


年初开始,香港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虽然这里目前还是英国人的地盘,但大量日本特务,黑帮分子,走私商贩陆续登陆。时局波诡云谲。


陈昭右臂已经脱臼,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慢慢平复喘息,由半跪地的姿势缓缓站直,面对明楼,笑得十分阴鸷:“事到如今,特高课的人不再信我也没关系的。好在我还有些老朋友。大不了明天早上香港警察一来,发现上海国民新政府的要员被误杀了?啧,香港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说完,慢慢向后退着。

黑云压城一昼夜,雷声到底把天锤出个窟窿。
暴风雨终于来了。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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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又要挂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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